2024年7月3日，美國大都會博物館（MET）正式向柬埔寨政府歸還了14件文物。2023年12月15日，大都會博物館發表對外聲明，宣布將向柬埔寨和泰國歸還16件文物，其中柬埔寨14件，泰國2件。這標志著大都會美術館內所有由古董商道格拉斯·雷徹福德（Douglas Latchford）走私的吳哥窟雕塑，已全部還給柬埔寨政府。
近年，柬埔寨已從世界各地尋回文物800多件，美國是向柬埔寨歸還文物最多的國家。大都會美術館的文物歸還（Repatriation）響應了近年亞洲、非洲各國追討文物的強烈訴求。今年2月，關于法國政府向非洲國家貝寧歸還文物的紀錄片《達荷美》，榮獲柏林電影節最佳電影金熊獎，將歸還文物的呼聲推向又一高潮。文物歸還的背后，是歐美國家司法機構、行政部門、博物館和收藏從業者在當今地緣政治背景下，對歷史文物歸屬的反思。
高棉文物的偷盜與走私
相比已流散在歐洲國家博物館二百多年的非洲文物，柬埔寨文物的流失更為晚近。上世紀七十至九十年代是柬埔寨文物走私高峰期，被美國律師布拉德·戈登稱為“歷史上最大規模藝術盜竊”。柬埔寨紅色高棉（Khmer Rouge）統治期間，文物盜竊者利用柬埔寨國內動亂局勢，從全境4000多座廟宇中盜竊大量石雕塑像，其中已查明的最大文物走私商，是古董交易商道格拉斯·雷徹福德。2019年，美國檢察機關就文物走私起訴道格拉斯·雷徹福德，但后者于2020年去世，訴訟案就此終結。
自在觀音菩薩像（Bodhisattva Avalokiteshvara Seated in Royal Ease），10-11世紀，柬埔寨，大都會美術館1992年收藏，2024年7月3日歸還柬埔寨 圖：MET
雷徹福德走私的柬埔寨文物，廣泛流散于私人富豪藏家之手，最終以拍賣或募捐形式收藏于歐美多家大型博物館。2021年，國際調查記者同盟（International Consortium of Investigative Journalists, ICIJ）重啟對雷徹福德文物走私案的調查。這個1997年成立于美國、擁有160多名記者的機構，通過協作深度調查，指出多家大型博物館都曾從雷徹福德處獲取走私文物。
佛頭（Head of Buddha）, 7世紀，柬埔寨南部，大都會美術館2005年收藏，2024年7月3日歸還柬埔寨 圖：AP
其中大都會美術館有數十件，丹佛美術館15件，大英博物館（British Museum）、美國克利夫蘭美術館（The Cleveland Museum of Art）、澳大利亞國家畫廊（The National Gallery of Australia）也有收藏。在《潘多拉調查報告》（Pandora Paper）中，國際調查記者同盟還指出，雷徹福德家族存在逃稅行為，沒有向英國政府繳納文物繼承遺產稅。
左：觀音像（Head of Bodhisattva Avalokiteshvara），7世紀末，柬埔寨中部，大都會美術館1997年收藏，2024年7月3日歸還柬埔寨 圖：MET 右：佛頭（Head of a Buddha）,柬埔寨，大都會美術館1983年收藏，2024年7月3日歸還柬埔寨 圖：MET
多方壓力下，雷徹福德家族決定歸還文物。2022年，雷徹福德的女兒娜瓦潘（Nawapan Kriangsak）與柬埔寨國家博物館洽談，商議歸還價值5000萬美元的藏品。2023年，娜瓦潘向柬埔寨政府歸還125件文物，價值1200萬美元.
大都會藝術館2013年歸還的高棉侍從跪像 圖：DW
美國司法機構也就柬埔寨文物走私進行調查并啟動司法程序，各機構相繼向柬埔寨批量歸還文物。2023年，丹佛美術館（Denver Art Museum）向柬埔寨歸還四件文物，三件是7-12世紀的高棉雕塑，一件是公元前三世紀至公元一世紀的東山文化（Dong Son）青銅鐘；2022年8月，美國向柬埔寨歸還30件被掠奪文物，包括佛教和印度教神像雕塑；2021年，紐約曼哈頓地區檢察官辦公室向柬埔寨歸還27件被掠奪文物。大都會藝術館最近一次向柬埔寨歸還文物是在2013年，兩件十世紀的高棉侍從跪像被送回柬埔寨。
蓮花座上的菩薩與侍從（Bodhisattva Avalokiteshvara Padmapani and Attendants），澳大利亞國立博物館2011年收藏，2023年8月歸還柬埔寨 圖：澳大利亞國立博物館
2023年8月，澳大利亞國立博物館宣布歸還2011年從雷徹福德處獲得的價值150萬美元的高棉文物，雷徹福德曾堅持要簽保密協議才能交貨，否則拒絕提供文物的流轉出處信息。
不過，目前向柬埔寨返還雷徹福德走私文物的僅三家博物館，其他博物館仍含糊其辭。據國際調查記者同盟調查，通過捐贈或購買方式獲得雷徹福德走私文物的，還有美國布魯克林美術館（Brooklyn Museum）、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 （Asian Art Museum）、新南威爾士美術館（Art Gallery of NSW）。這三家機構對記者的問詢做了回應，但沒有一家承諾歸還文物，而洛杉磯縣立美術館（Los Angles County Museum of Art）則拒絕回應記者調查。
走私之王，以保護之名
“收藏量超過柬埔寨國家博物館”，是關于雷徹福德最著名的流言，這可能并非空穴來風。
柬埔寨國家博物館外景 攝影：勞拉申
2016年，我來到柬埔寨金邊的柬埔寨國立博物館。這座紅磚熱帶庭院，文物零星散落，數量不多，室內靠電扇降溫，無論是空間利用、文物擺放、修復保護還是策展水平，都與一個文明古國的國立博物館并不匹配。這與收藏在美國博物館機構的高棉藝術品不同，它們被保存在一個更完善的收藏、保管、研究和策展體系中。
柬埔寨國立博物館室內 攝影：勞拉申
“我不是掠奪文物，我是在保護文物。如果沒有我，這些文物早不存在了”，道格拉斯·雷徹福德說。某種程度上，他說的不完全錯誤。紅色高棉政權下的柬埔寨，即使沒有雷徹福德，也有其他人販賣文物，這其中就包括紅色高棉政權自己。占領吳哥窟的紅色高棉衛士，除了破壞石雕，也通過出售來獲取利益，當時沒有人認為這是“違法”。
紅色高棉時期的吳哥窟 圖：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我們在非洲接觸的很多普通人表示，他們無意從法國博物館拿回所有文物，因為其中一部分能很好地傳播非洲文化，”長期致力于掠奪文物歸還研究的藝術史學家貝內迪克特·薩沃伊（Bénédict Savoy）說。如果法國博物學家亨利·穆奧1861年為全世界發現了吳哥窟，那么某種程度上雷徹福德則向全世界推廣了高棉藝術，不可否認他是個杰出的藝術史學家和考古學家。
道格拉斯·雷徹福德關于高棉藝術史的著作 圖：Washington Post
諷刺的是，柬埔寨政府試圖追索被盜文物時，只能依賴“盜竊者”道格拉斯·雷徹福德的著作才能為文物溯源。他在書中描述的很多文物，連柬埔寨人自己都沒見過。
柬埔寨考古工作者，靠雷徹福德的著作溯源文物 圖：CBS
雷徹福德本人極具“后殖民”味道。他是個亞洲化的土生白人，有英國和泰國雙國籍。1931年生于英屬印度孟買，在英國接受教育，印度獨立后返回印度，1956年移居泰國曼谷，1968年入籍泰國，娶了位泰國妻子。另一方面，他又是個藝術投機分子。高棉文物走私活動曾長期是他的秘密，他的對外身份與藝術毫不沾邊：制藥、健身選美和地產商。這讓我想到《戰爭之王》中的軍火商尤里，他的軍火生意一直秘密進行，對外身份是交通運輸從業者，他的名言是，“賣軍火，是為了和平”，與雷徹福德的“文物保護論”如出一轍。
道格拉斯·雷徹福德與高棉文物 圖：Bloomberg
“如果沒有軍火商，很多國家甚至打不了一場像樣的戰爭”，軍火商尤里曾信誓旦旦地說。這話放在雷徹福德身上也完全合理，如果沒有他這樣的走私文物販子，歐美大型博物館甚至建不起一個像樣的“亞洲藝術部”，高棉藝術也難像今天這樣被全世界認可。《紐約時報》稱雷徹福德是“很有文化的高棉雕塑與珠寶收藏者，收藏質量是博物館級別的”；《外交家》稱雷徹福德是紅色高棉時期文物售賣的領頭人物，有富可敵國的收藏量。2008年，柬埔寨皇室向雷徹福德授予藝術貢獻大勛章。
博物館學、收藏體系與物權法之爭
西方博物館學（Museology）的出現和發展本身，就與殖民體系平行。18-19世紀，隨著海外殖民地擴張，自然史與民族史隨之誕生。大型博物館按地區分類的學部，就是依照殖民體系建設的，比如荷蘭的世界文化博物館（Nationaal Museum van Wereldculturen），及過去的熱帶博物館（Tropenmuseum）、非洲博物館（Afrika Museum）、民族學博物館（Museum Volkenkunde），或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 （Asian Art Museum）等。大都會藝術館策展人約翰·蓋（John Guy）說，“博物館里的一切，肯定來自于某個地方”。
曾被展出的八臂慈悲無界菩薩站像（Standing Eight-Armed Avalokiteshvara, the Bodhisattva of Infinite Compassion）, 大都會美術館2002年收藏，2024年7月3日歸還柬埔寨 圖：Washington Post
收藏系統與物權歸屬也由西方主導，與博物館學相輔相成。盡管國際法對文物歸還有一系列保護，例如1815年《維也納條約》規定“歸還通過戰爭手段得到的文物”；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大會1964年通過《關于禁止和防止非法進出口文化財產和非法轉移其所有權的建議》，后又通過1970年《公約》。但國際法與國際藝術品交易市場規則、物權歸屬原則，并不協同，當適用法律產生競合，后者通常更具效力。
左：半女神（Ardhanarishvara）, 7-8世紀，柬埔寨，大都會美術館1993年收藏，2024年7月3日歸還柬埔寨
中：慈悲無界菩薩頭像（Head of Avalokiteshvara, the Bodhisattva of Infinite Compassion）, 10世紀中期，柬埔寨，大都會美術館1998年收藏，2024年7月3日歸還柬埔寨
右：四臂慈悲無界菩薩像（Four-Armed Avalokiteshvara，Bodhisattva of Infinite Compassion）， 11世紀初，柬埔寨，大都會美術館1999年收藏，2024年7月3日歸還柬埔寨
首先，各國私法賦予通過公開市場獲得文物抗辯權。像蘇富比拍賣行律師，就曾援引此條款對拍賣高棉走私文物辯護：“它們是通過合法交易途徑獲得的，在倫敦的公開藝博會上購買，有法律合同。”
女神站像（Standing Female Deity），10世紀，柬埔寨， 大都會美術館2003年收藏，2024年7月3日歸還柬埔寨 圖：MET
其次，1970年公約要求締約國返還被盜自公共機構藏品，但對來自非公共機構的被盜文物沒有規定。雷徹福德正是利用這一點，聲稱其高棉文物是從泰國農民和私人藝術商處購買，沒有從公共機構偷盜，雕塑所來自的柬埔寨境內上千座廟宇，在柬埔寨也不被認定為“公共機構”。
左：濕婆面像（Face from a Male Deity, probably Shiva）,930-60年，柬埔寨，大都會美術館1998年收藏，2024年7月3日歸還柬埔寨 圖：MET 右：帕爾瓦蒂女神站像（Standing Female Deity, probably Uma）,11世紀中期，柬埔寨，大都會美術館1983年收藏，2024年7月3日歸還柬埔寨 圖：MET
再次，各國私法也賦予時效抗辯權利。一些收藏機構或買家認為，對制造于1000多年前、偷盜于100-200年前的高棉文物進行追討，已超過訴訟時效。
考察隊在柬埔寨叢林中溯源盜竊文物 圖：《紐約時報》
最后是物權歸屬認定，也是最難的部分。拍賣高棉文物的蘇富比拍賣行律師認為，“根據美國法律，追溯物權最重要的是證明所有權，柬埔寨要如何證明這些文物屬于柬埔寨？”高棉藝術風格是跨國界的，由于歷史原因，今天泰國、越南、緬甸境內也有高棉風格雕塑，丟失文物已經過多次轉賣，難以追溯流通過程，很多買家的真實身份是保密的。買家援引《民法》中《物權法》對“物權的原始取得”抗辯，即將對文物的獲取定義為“善意取得、時效取得、先占、拾得或發現”，將高棉雕像視作無人認領的遺失物，應歸屬于拾得者。
司法、行政、購買或贈與：各國文物歸還的路徑差異
盡管文物歸還仍面臨法律和訴訟程序爭議，但近年各國順應去殖民化和文物回歸潮流，不過，各國的歸還路徑卻不盡相同。
大都會美術館與美國司法部就歸還柬埔寨文物達成的協議 圖：ICIJ
美國以司法和新聞調查方式追繳文物。在柬埔寨文物歸還中，紐約檢察官辦公室、國土安全部、司法部發揮了重要作用，并通過社會力量諸如國際調查記者同盟，對文物溯源，搜集證據，經過偵查、起訴等多個司法程序追繳文物。
關于法國歸還非洲文物的紀錄片《達荷美》
法國通過政府和總統委任等行政方式歸還文物。2017年法國總統馬克龍在對非洲國事訪問時，提出未來五年內向非洲返還文物，隨后委任藝術史學者和經濟學者對法國境內公立博物館做調查報告，并向大眾公開這些文物被掠奪和竊取的殖民歷史，讓公眾了解法國的殖民史。
英國歸還柬埔寨的吳哥窟皇家珠寶 圖：《泰晤士報》
德國公立博物館則多采取回避態度。“德國公立博物館不愿公開館藏，他們會系統性的隱藏，尤其是對早年通過科學考察團和文物走私獲得的藏品，很怕引起其他國家的追索。但法國公共服務部門會認為自己有義務向公眾公開所有信息，”法國藝術史學家貝內迪克特·薩沃伊總結道。
我國的文物歸來，則通過與外國政府合作、慈善捐贈和司法方式。像法國奢侈品巨頭、開云集團皮諾家族，就以向中國無償捐贈，或促成中國博物館與外國拍賣行達成協議的方式，將圓明園鼠首兔首銅像、商代青銅皿方罍器身、甘肅禮縣大堡子山秦國早期金飾片送回中國；2022年，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就我國民間組織在國內起訴追索流失海外文物第一案——“章公祖師像”案作出判決，通過司法方式維護文物原屬國權益。
美國紐約檢察官辦公室追查的走私高棉文物 圖：Phnom Penh Post
2020年，就在美國檢察機關追查雷徹福德文物走私案時，雷徹福德卻自然死亡，免于法律責任。他用高棉文物賺取無數財富，也曾是高棉藝術學者和宣傳者。當他從遙遠的柬埔寨深林中將高棉石雕挖出，推到全世界面前供人觀賞時，他也為自己挖了一座墳墓，蓋上了由官司、犯罪和罵名構成的墳土。今天，文物盜竊依然在世界上演，走私文物的流轉是個年均100億美元規模的市場，雷徹福德們讓世界看到了天堂的樣子，也打開了潘多拉魔盒和地獄之門。